很多人可能是因为《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而知道巴克曼的,但我是通过《不要和你妈争辩》知道了他,这个标题就非常吸引我,迟到的叛逆期让我总是和妈妈闹不愉快,严重的时候随便聊点什么都可能引发争吵,看起来这本书非常适合当时的我。兴趣始于标题,但更牢牢抓住我的是它的文字。近两年稍微开始读点书了,才越发察觉文字的魅力:香奈儿·米勒在《知晓我姓名》中细腻但有力量感的笔触让人感同身受,江鹅在《俗女养成记》中坦率不失天真的口吻亲切又可爱,而巴克曼的文字就像那冬日里的阳光,温暖我心底。

《清单人生》讲述的是一个老奶奶布里特-玛丽因丈夫背叛离家出走,找了份看管废弃娱乐中心的工作,来到一个因经济危机被遗弃的破败小镇博格,那里有个坐轮椅的女人经营着一家披萨店、医疗中心、邮局、修车行兼杂货铺,还遇到了一群踢足球的野孩子,一帮“不文明”的原住民, 格格不入的玛丽在秩序的失控中逐渐找到了自我的故事。

开篇的玛丽是令人讨厌的,她总对人怀有偏见,她嘴里的吐出的话总让人难堪,絮絮叨叨地讲那些人们不关心的事情,但她又是那么可怜:

“我想找份工作,是因为我觉得假如我死在家里,又没人发现,传出的怪味打扰到邻居的话,那可一点都不好。我希望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那一瞬我感受到了玛丽的孤独与害怕,她看起来在生活中一直是被忽略的角色,没有人在乎她,继续看下去印证了我的想法。在婚姻中,玛丽一直兢兢业业地承担着家庭主妇的责任,遭受着丈夫的轻视: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是什么时候溜出她手心的,无论多少只杯垫都阻止不了婚姻的磨损。他也曾握着她的手入睡,她则做着和他相同的美梦。布里特-玛丽不是没有自己的梦想,而是因为他的梦想更大,在这个世界上,梦想越大的人越会是赢家,这是她学到的道理。所以她甘愿待在家里照顾他的孩子,甚至都没打算生自己的孩子。孩子们长大后的几年里,她继续留在家里,把房子维护得体面像样,支持肯特的事业,不曾想过开创自己的事业。

肯特老说她缺乏社交能力,她觉得他说得肯定对。最终,她的全部梦想化作一个阳台和一个不会穿着高尔夫球鞋在镶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丈夫,他偶尔会自觉把衬衫丢进洗衣篮,无需她提醒,有时候不用她问就主动表达一下自己对饭菜的喜欢。她想要一个家,希望孩子们(虽然不是她生的)无论如何都能回家过圣诞节,即便不来,也至少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想要井井有条的餐具抽屉,时常去剧院看场戏,想要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干净窗户,希望某个人会注意到她精心打理的发型,或者至少假装注意到了,或者至少,允许布里特-玛丽去假装。

记得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没说过惹人发笑的话了,笑声很容易让她受到冒犯,因为她觉得对方是在取笑自己。如果你有一个随时都想表现幽默感,却不允许妻子比自己诙谐的丈夫,就更容易产生这样的倾向。在他们家,肯特负责搞笑,布里特-玛丽负责做饭和打扫。这就是他们的分工。

在父母眼中,她是不被期待的那个,尽管她乖巧得让人心疼:

布里特-玛丽看到了,因为她总是系着安全带,因为她想让母亲注意到自己。母亲显然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布里特-玛丽从来不需要被人注意,她总是不用别人提醒就能做到每一件事。

绿皮卡车是从右边开来的,布里特-玛丽只记得这一点。它在右边出现之后,父母的车后座就全是碎玻璃和血。失去知觉之前,布里特-玛丽最想做的事情,是把车后座清理干净,让它体面像样。在医院里醒来后,这是她做的第一件事。清理,让一切体面像样。姐姐下葬后,几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来父母的房子里喝咖啡,布里特-玛丽在每只杯子底下垫上杯垫,洗干净所有盘子,擦亮每一块窗玻璃。父亲回家越来越晚,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布里特-玛丽不停地洗啊,刷啊,洗啊,刷啊。

她始终期待着,有一天母亲起床后会说:“你把家里打扫得真干净啊。”可这件事始终没发生过。他们从不谈论那次事故,正因为不谈,别的话题也谈不下去。有人把布里特-玛丽从车里拽出来,她不知道是谁,但知道她母亲一直在暗自生气,因为他们救错了人,不是这个女儿。也许连布里特-玛丽本人也无法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救出的这个孩子一辈子都在害怕突然死掉,害怕自己躺在屋里默默发臭,无人问津。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过去,布里特-玛丽不再奢望来自他人的关注,即便接收到他人的善意也会感到别扭:

布里特-玛丽不喜欢这样。每当有人替她辩解(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她都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替她辩解。

她记得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没说过惹人发笑的话了,笑声很容易让她受到冒犯,因为她觉得对方是在取笑自己。如果你有一个随时都想表现幽默感,却不允许妻子比自己诙谐的丈夫,就更容易产生这样的倾向。

初到博格的就是这样一个玛丽,她和小镇的当地人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不列清单办事,他们买东西赊账,他们喝咖啡不用杯垫,他们吃披萨这种垃圾食品,他们会在晚上探访监狱,等等,这些都是玛丽从前不敢想象的事情。对了,他们还疯狂热爱着玛丽讨厌的足球——玛丽刚到小镇就被它砸到脑袋。但谁也没想到玛丽和他们最后因足球而结缘,因为足球,更因为这群可爱的人们,玛丽慢慢学会找到自我,其实也有点相互成就的意味,因为玛丽,小镇逐渐有了生机,大家重新燃起希望。

巴克曼的文字算是平实的,但他善于反复提及某些事物/细节来表现人物的情感以及剧情的走向,有种“无声胜有声”的巧妙。我往往会被这些前后呼应的事物和细节而打动,比如布里特-玛丽手上的白印子,初看时我还很好奇为啥会有个白印子呢,后来才知道这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痕迹,这个细节反复被提及,表现了布里特-玛丽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婚姻没有那么幸福,但它又是一种责任和束缚,留在她无名指的白印子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这个事实。还有通过了解一个人支持的球队来推断一个人的性格,玛丽的丈夫肯特支持曼联,“曼联总是赢,所以支持这支队的人觉得他们天生就是赢家”;孩子们和多数当地人支持利物浦队,“他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相信自己能把结果扳回来”,这支球队给他们带来希望;斯文没有特别支持的球队,因为他太热爱足球了,他觉得他不能偏爱任何一支球队,嗯,非常符合他的性格;银行支持阿斯顿维拉,因为没有人支持这支球队,也因为他们好看的球衣;银行爸爸也就是曾经的球队教练支持热刺,“支持热刺的人,付出的爱总是比得到的多”。我对足球一无所知,所以还蛮喜欢这种隐喻的,我猜也许有足球迷会觉得冒犯?哈哈不知道。除了戒指印和足球外,成为勾子的还有清单、填字游戏、阳台、老鼠、天气、宜家家具……

这是一本越读越有味道的小说,读着读着很容易为巴克曼笔下的人物着迷,尽管前面提到玛丽有很多小毛病,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可爱的小天使,她善良、真诚、勇敢、正直,尽管她曾彷徨害怕,但她慢慢学会了接受改变,她“变成了那种会从礁石上跳进海里的人”,她开始学会拥抱自己的内心,追求自己的梦想。说到找寻自我,想起之前看的另一本书《英雄与恶徒》大概也有这种意味,但那本书的隐喻太过抽象读起来一头雾水,唔,还是这本《清单人生》更适合我。另外这本书有个“小毛病”就是故事线有点散,很多地方先会交代个结果,下一章或者更后面才会慢慢吐露事情的经过,甚至有点经过也略去了,我看豆瓣很多低分评价是因为这读不下去,但我觉得总体来说形散神不散,各种呼应的钩子将前后串联起来。不过不得不承认,单看故事情节本身略微是有些单薄,其中某些事件的发生也蛮突兀,但巴克曼的文字实在太过美妙,瑕不掩瑜!

文摘

摘录一些我认为很有感触的段落,希望也能引起你的共鸣:

爱情与婚姻

我们没办法预测爱情什么时候开花,直到突然有一天,你醒来时发现它已经开花了,爱情的花朵枯萎起来也是这德性——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为时已晚。

所有婚姻都有不好的一面,因为所有人都有弱点。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生活,就要学会以各种方式应付这些弱点。比如,你可以把弱点当成沉重的家具,收拾房间时虽不能把它搬到一边,却可以围着它擦擦扫扫,保持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的错觉。当然,灰尘是在看不见的时候积累起来的,而你得学会抑制灰尘积累的过程,防止客人注意到,不要等着哪一天,有人未经你的许可移开某件大家具,露出下面的污垢和划痕,镶木地板上留下永久性损伤之日,就是你追悔莫及之时。

布里特-玛丽揉了揉无名指上的白印子。没戴过那么长时间婚戒的人,是想象不出那是一道怎样的白印子的。有些人会时不时把他们的婚戒摘下来——比方说在洗碗的时候——但是在永久性地把它摘掉之前,布里特-玛丽从来没这么干过,所以她的白印子也是永久性的,仿佛那种白色才是她的本色,仿佛婚后的岁月给她镀上一层新的颜色,如果把它刮掉,她的全身都会变回本色,和白印子一样白。

一只鼠的孤独意味着两只鼠在一起的机会被浪费了,对人类来说也是这样。

哈哈,这么想那单身真的很罪恶了。

“对于人类来说,爱情不一定都意味着烟花和交响乐。如果你认为就应该是烟花和交响乐,当然也没有错,但对另一些人来说,爱情还可以是别的东西,理智的东西!”

“他可以改。”布里特-玛丽想大声说出这句话,甚至还清了清嗓子,然而声音却像蚊子叫。

他当然能改,甚至无需彻底改头换面,只要变回出轨之前的样子就够了。

她也可以改,她敢肯定,这样就能摆脱令人厌烦的无聊生活。当然,跟肯特回去之后,生活未必有所改观,但至少可以回归正常。

玛丽对自己婚姻苍白的辩解。他们的婚姻貌似是“理智的”,但缺乏“浪漫”的婚姻一直在消耗着她。不是只有烟花、鲜花和首饰这些才能浪漫,而是真正的在乎、关心和需要才让人感到浪漫。

人生的乐趣本来就少得可怜。无论是谁都很少有机会留在原地,拒绝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在快乐的漩涡中永远沉溺下去;也无法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充满激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条件适合,可能有几次机会能够做到上面这些。长大后,就是漫长的、大气都不敢喘的卑微生活。谨慎自持让我们不再为了纯粹的快乐大声欢呼,即便笑得出来,也总有一丝羞耻感挥之不去。还记得成年后的你痛痛快快地笑过几次吗?

激情的价值不在于它给予我们什么,而是它要求我们如何冒险,有时候甚至需要放下尊严,忍受别人的不解、嘲笑和否定。

梦想与改变

“您会梦见什么?”

布里特-玛丽本能地脱口而出,语气却梦幻般地轻柔:

“有时我会梦见巴黎。”

薇卡理解地点点头。

“这么说,我的足球就是您的巴黎。您经常去巴黎吗?”

“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呢?”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全家人去海边,我姐姐总会爬到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往水里跳,一个猛子扎下去,潜一会儿再浮上来,看到我还站在礁石上,她会大声喊:‘快跳,布里特!跳!’要知道,如果一个人上一秒还站在那儿往下看,下一秒就能跳下去,说明她不害怕。可如果她一直在那里犹豫,恐怕永远都不会跳下去。”

所以,这就是您不去巴黎的原因?因为您是那种不会跳下去的人?”女孩问。

“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去巴黎了。”

“巴黎年纪多大?”

萨米咧嘴笑着,薇卡踢了足球一脚,球穿过满是泥巴和碎石的地面,滚到离布里特-玛丽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把笔记本放回包里,用力攥紧包带,指关节都发白了,仿佛自己等了一辈子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然后,她迈着非常小的步子,挪到了足球边,用尽全力踢了它一脚。

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踢。

起初,玛丽觉得踢足球是荒谬的。但现在她也踢球了!

她衣着整齐,男人也是,他们的车也很干净。按照布里特-玛丽过去的标准,他们完全合格。但来到博格之后,她学会了对所有看上去干净整齐的东西产生本能的怀疑。

镇上的人们让玛丽意识到外面和内心不是统一的。

本进球时,她激动得跳了起来,也许落回地面的时候,她已经变了个人,变成了那种会从礁石上跳进海里的人。

第二个层次的需求是“安全”,第三个层次是“情感和归属的需要”,第四个层次是“自尊”,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叫马斯洛的家伙显然很受填字游戏作者的欢迎。“最高层次的需要是‘自我实现’,我觉得我现在就有这个需要,肯特,我想自我实现。”

“你不能给他们当妈,亲爱的。就算你可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他们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她摇摇头,然而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并非悲伤和沮丧,而是轻蔑与叛逆。她仿佛已经充分做好了跳下礁石的准备,哪怕她其实只是站在人行道的边缘。

如果一个人闭上眼睛,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就能想起她为了自己做出选择的所有时刻,抑或是意识到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做出过任何选择。